“惩罚告密者”的宁波小学老师:你必须自己有所信仰 社会新闻来源:澎湃新闻 2017年12月15日 11:53 扫一扫 手机阅读 我要分享 原标题: 王悦微没想到,自己会因为“巧克力事件”火了。 2017年11月14日,班上一名学生带巧克力来学校,被同学举报。身为班主任的王悦微了解情况后发现,举报者原来是勒索巧克力未遂,告状时还专挑对自己有利的话讲。 “你带零食来学校,是不对。”她对那个被没收了巧克力的倒霉蛋说,转头又批评举报者:“你以告老师来威胁同学,问人家要好处,更可耻!”处理结果是,她让“倒霉蛋”当着举报者的面吃掉了巧克力。 像往常一样,王悦微发微博分享了这个小故事。没成想,几天后就上了微博热搜。 她懵了:“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,这么处理很特殊吗?” 教育观就是世界观 “初中班主任想尽办法要我们互相告发。” “我们那个时候遇到这么明事理的老师就不会受那么多罪了!” “鼓励告密在小学老师中绝非个例,谢谢你跟他们不一样。” 在“巧克力事件”的微博下,网友们如此评论。还有人详细分享了自己上学时“被告密”的往事。 四天后,王悦微发表了一篇文章《学生告状很正常,但不能以此培养告密者》。她详细区分了三种学生告状的类型:一是出于儿童朴素的道德感;二是因为自己的利益被侵犯;第三种才是出于嫉妒或威胁的动机要告状,损人利己。 前两种情况下她是支持告状的,第三种才堪称“儿童版告密”,值得警惕。她写道:“我们绝不能培养学生来做告密者,这是很可怕的……我希望学生们举止文明,班级井井有条,但我不希望通过同伴之间的相互告密来掌握他们的动向。” 给她点赞的评论也获得了100多个点赞。 王悦微在批作业。 采访对象供图 王悦微说,一个人的教育观就是一个人的世界观。 她出身一户普通人家,家住宁波北仑区,彼时还是乡村的模样。在稻田里奔跑的童年单纯愉快,她相信善,也热爱美。上大学后混迹于网络,正是早期网民崛起的年代,普通人的智识与公民意识随着信息爆炸一同突飞猛进。这些构成了她三观的底色。 前段时间,王悦微去看望自己的小学老师。老师姓徐,今年已经71岁了。在王悦微的记忆里,她人好、耐心,会从流动的摊位上买5元一把的二胡给大家组乐队,也会在中秋之夜带着自己和小伙伴,在农家小院的葡萄藤下看月亮。 徐老师18岁开始代课,班上有个男孩父母双亡,奶奶是盲人,他穿得邋遢,学习也不好。但徐老师从不嫌弃,冬天里还会把自己的棉裤改一改,给他穿。男孩小学毕业后出去打工,徐老师常在路上碰见他,后来才知道他是专程等在路边,就为了和她说声早上好。 王悦微在徐老师家见到了当年的男孩。近五十年过去,他还会带着孙子一起去看徐老师。这让王悦微很感动:“我觉得人的感情是最难得的。”小学教师的工作琐碎,临近崩溃的时候,她常常想到徐老师,然后自我安慰:论生源,当年的同学可能还比不过现在的学生,徐老师如果能把小孩带好,我应该也可以。 她很难用语言描述这种师生间传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,但她记得很早就想过,如果以后做老师,就要做徐老师这样的老师。 2005年,王悦微班上一个很有主见的小孩跟她说,我长大要做不好也不坏的人。王悦微问他,什么是不好也不坏的?他说,每天坐着飞机飞来去、到处去讲话的那种是好的人,但是我觉得他们活得太辛苦了,可我也不想做坏人,就想做我爸爸这样不好不坏,很平常、很幸福的人。 “那时候我对他的想法是赞赏的,人生不就追求这样的一个境界,对吧?”王悦微说。 十年后,她带的班级中也出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,作文写得尤其好,却不愿意参加比赛,平时对作业、考试也是“及格万岁”的态度。讲起话来一如当年那个小孩:“我不想争名夺利,以后就想做个平平凡凡的人。” 王悦微却换了态度。她给学生布置任务,写一写对“淡泊明志,宁静致远”这句话的看法。看完之后她叫过来学生,好一顿唠叨。“我说你是用淡泊名利这个幌子来遮掩你的懒!”模拟起当时的情景,王悦微手一挥,面前的空气被劈为两半,威严感陡然而生。 “人确实应该不在乎名利,不应为此所累。但是翻过高山才能说不在乎山高,因为挑战是需要勇气的,你都没有奋斗过,就说我不在乎名利,不对吧?你应该去积极地生活,积极地面对生活的挑战。”她说。 在她心里,这个学生早慧、有才华,不是平庸之人,何况年纪还小,应该把目标放得远大,不能轻易埋没这种才华。 像这样的学生,尽管只有十来岁,她也会像和大人一样谈话。 学生作文。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会断案的老师最有威信 《学生告状很正常,但不能以此培养告密者》一文发表后,有赞有弹,有人做诛心论,也有人提醒她别被人利用。 王悦微哭笑不得,在微博上耿直地怼回去:“关我什么事?”现实中提起,她只剩一脸无奈,觉得事情被过度解读了。对她来说,十几年教师生涯中,每天都有学生之间的琐事发生,也常常需要“断案”,这只是其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次。 前段时间,她刚和学生说课间玩耍时不要在地上打滚,第二天就看见有学生滚在地上。按照刚刚制定的“规矩”,本想叫过来狠狠批评一顿,王悦微想了想,又把学生叫过来,详细问原因。 学生说,因为隔壁班的某某推我。她叫来某某,某某又说,是因为那个学生在打四年级的男生。她只好又叫来四年级的男生,小家伙很委屈,说,我昨天跟你们班另一个男生聊天,他给我一块钱让我放学后帮他买辣条,被他(即在地上打滚的学生)听见了,跟我说那一块钱要是我不给他,他就打我,所以我今天来报仇。 王悦微头都大了。本以为是简单的不良习惯问题,结果横跨两个年级三个班,整整花了两节课时间才搞清楚,还涉及勒索式的校园欺凌。她让学生把事件经过写下来,请家长来学校沟通。“这种事一定要及时制止的。”她一脸严肃。 倾听是她的秘诀。“你要是直接狠狠批评一顿,就过去了,怎么会知道后面还有勒索的事?前一天刚讲了规矩,第二天马上犯,肯定有问题的。所以花两节课也要搞清楚。”她说。 副校长王瑶评价说,王悦微是会蹲下来和孩子说话的那种老师:“很平等,那孩子才会跟你说心里话。” 刚工作时,王悦微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老师。所在的小学,按她自己的话说,“学生没有差生多”,没几个人愿意学习。当班主任,学生不服她,什么都不听她的,吵吵嚷嚷声音大,她声音更大,搞得自己歇斯底里,还是没有用。有的男孩子带点“匪气”,她还有点怕。 没多久,外校调来一个听说很厉害的老师,没多久就把新带的班治理得服服帖帖。王悦微想“取经”,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,只是人家不怎么坐办公室,没事儿就在自己班教室待着。王悦微最初不理解,如今回顾,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悄悄爬上嘴角:“这就像老母鸡抱窝,抱着抱着蛋就孵出来了。” 早年有一次交校服费,当时都是带现金,有学生丢了一百块钱。没有人承认,这事儿很难查。王悦微没有大动干戈,却默默围观学生买零食。有个外号叫“大饼”的男生,平时都在小摊上买五毛钱的饮料,那天买了最贵的,单价三块钱。王悦微装作不经意地问,钱是哪儿来的呀?大饼说,外婆给的。 噢,那给了多少,花了多少,剩下的放哪儿啦?大饼反应很快,回答得头头是道。王悦微点点头,没说话,走了。到下午,又把人叫来,再问了一遍。“他(上午)是临时编的嘛,肯定记不全,就露出破绽了。”王悦微笑笑。 断案多了,自然就有了威信。“王老师很厉害的!”课间时分,凑在教室后排的几个男孩子说起王悦微都很服气,其中一个拼命点头,骄傲感写在脸上:“没有她破不了的案!”但孩子们不怕她,说她平时不凶,爱笑,也会开玩笑。 偷钱的事最终以单独谈话的形式解决,王悦微不想给孩子公开扣上“小偷”的罪名。和对“巧克力事件”中的举报者一样,她虽然生气,但心里并不讨厌他们。她说,自己从来没发现过任何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孩,成长的过程都会犯错,教育他们就行了。 偶尔想起带的第一个班级,她心里会有些愧疚,觉得那时经验不足,没有带好他们。“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会反思,你真的尽到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做好一个老师了吗?你面对的是学生,如果不干好这个活,你就耽误人家一辈子,这是良知上面有亏欠的。”她极认真地说。 “家长的言行很重要” “一!二!三!走!”跳绳上下翻飞,几个孩子一组排着队,一个接一个冲进去,跳三下,跑开,绕回队尾。外围一圈的孩子齐数:七十六、七十七、七十八……眼见着要超过上一组,数数声越来越大,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比跳绳队员还紧张。“反了,反了!”一个孩子跳错方向,围观同学猴急地提醒。 在一旁计时的王悦微笑得前仰后合。这是她安排的班级跳绳比赛,想培养大家的团队意识。有几个学生跳得好,她也乐;这几个成绩不好,就是要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。“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价值,要想办法鼓励他们。只看学习,他们(成绩)不好就很受打击,没有自信了。”王悦微说。 孩子们一个个跳,她随口介绍:这个女孩最受欢迎,班里好多男生喜欢;那个男孩父母离婚后无人照管,她平时多加了一些关照;数数特起劲那个是班里“老大”,整天带着一帮“小兄弟”调皮捣蛋……班上学生她基本都去家访过,个个心里都有一本账。 说起家访,她忍不住大吐苦水。有一年给全班的家长发短信,说想去家访,周末有空接待请回复。结果全班43个人,大概只有五六个家长表示愿意。后来去一个平时问题很多的孩子家,孩子爸爸远远打个招呼就钻进屋里看电视,全程没有说话;和孩子妈妈聊问题,一味为儿子辩解,感觉怎么都说不通。 她觉得心累:“家长的言行是很重要的。你看到一个小孩有问题,多半家庭教育也有问题。”不交作业的孩子,她在QQ上叮嘱家长,往往也得不到及时回复。学习总是跟不上的孩子,她家访后发现,父母离婚后另外组建家庭,只有祖孙相依为命,可长辈是文盲。 她让学生写作文《我的爸爸》,看完后忍不住摇头。“爸爸们的共同特征有三个,玩手机、玩电脑、睡懒觉。就是父爱如山,一动不动。”她笑着总结,心里却为父亲在孩子的成长中缺位而忧虑。 副校长王瑶介绍,王悦微所在的小学是一所普通的公办完全小学,也有一部分外来务工人员子女。大部分学生家长非常辛苦,甚至有人打两份工,迫于生计压力没有时间和能力管孩子的学习,也不是非常重视。 对于实在不配合的家庭,王悦微生气之余,更多是怜悯。女儿上小学前一晚,她想了很多:“我就想,老师会喜欢她吗?因为在老师眼里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孩,但在我眼里她是非常珍贵的。所以我想每个家长在送孩子来的那一天,他们都是充满信心和期待的。小孩后来变成懒惰的样子,难道家长真的没有心痛过吗?肯定是有失望的。所以我觉得做老师应该有一种慈悲的心态。如果你想‘你不管我也不管’,赌气,那就完了。” 上届全班40多个小孩,毕业时, 她为每个学生精心准备了一份毕业礼物,花了将近一千块钱,却只有一个家长打电话来说老师谢谢你,王悦微有点伤心,她说自己从来不收任何学生送礼,但还是希望情感上有所反馈。“不计较,只能是这样,要不能把自己气死,你就做不下去了。”王悦微笑笑。 王悦微给上一届毕业生做的台历 “巧克力事件”后,有人在微博上骂她,学生帮她,跟人家吵架。她和学生说不必要,心里却偷着乐了半天。当老师总是这样有苦有乐。她常宽慰自己,整个社会就不是精英组成的,既然做的是面向大众的公民教育,就必然要承受这种失落,但老师能做的事还很多,学生们感情朴实,家长总还是尊敬老师的,想想便也知足了。 “人应该做有担当的人” “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”(杜甫:《赠卫八处士》) 教室里一片寂静。王悦微的朗诵余韵悠长,坐在后排的一个小男生听得怔怔出神。 王悦微给学生上语文课 这节课的内容原本是讲杜甫的《春夜喜雨》。她带领学生们释义,点人起来诵读,和一脸严肃读诗的学生打趣:“你要有喜悦之情啊,先要有喜悦之神色。” 半节课过去,讲到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,她把原诗丢在一边,列了一串诗句:“几处早莺争暖树,谁家新燕啄春泥”,“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”,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……学生们特别积极,一个个举手朗读、谈感受,她笑着听和问,偶尔评论。然后自己解释、朗诵了这首《赠卫八处士》。课堂末尾,她又放了一首歌手周云蓬唱的《杜甫三章》。 小学生能理解和欣赏这些吗?王悦微觉得并不重要,懂最好,不懂也没关系。在她看来,除了教文释义,语文课的价值更在于培养学生对语言、对诗、对美的感受。现在不能理解的,或许以后就能理解了,重要的是拓展学生的视野,给他们心里留下一颗种子。 她喜欢丰子恺,喜欢李娟,因为“非常的真诚”。也会把伊永文的《到古代中国去旅行》,龙应台的《目送》,逯耀东的《寒夜客来》,推荐给学生。学生们做测验,她站在讲台上批作文,看到学生写倒立项目校长做示范:“校长也是一把老骨头了……”忍不住笑出声。 “作文里什么都可以写,王老师不会骂人的。”提起来,学生眨眨眼说一句,嘻嘻哈哈跑走。旁边同学插话:“我上次周记写作业布置太多了,还得了90分。” 学生在作文里吐槽写作文,王悦微打了90分。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王悦微说,小孩子是很纯真的,是没有被污染过的,所以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希望。此前她写过一本书,书名就叫《我们的天真填满整个宇宙》,这本书里记录了她工作十年里积累的教育故事,她希望能保存他们的真诚与天真。 学生在周记里吐槽“写作文就跟服刑一样”,她认真写批语:老师的严格要求背后是一颗期待你变得更好、更有本领的心,请你理解。学生写看牙的痛苦经历,她回复:感同身受,我也常为牙齿烦恼,多保重。 现在她运营着两个公众微信号,其中一个用于发表95分以上的学生作文。此前想帮学生投稿,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平台,便干脆自己办。上学期期末总结,一百一十三篇,还收到了共计700多元“赞赏”。最多的学生发表了11篇,分到七十多元。 副校长王瑶评价,王悦微是有教育理想,也有教学智慧的老师。“把教书育人当作一份事业,发自内心地想把孩子教好,这样的老师才能称之为有情怀的。她会去想很多方法,是钻到里面去的。”王瑶说。 王悦微则说:“你必须自己有所信仰。”做老师最初并不是她的理想,她想过当记者,也读新闻史,看李大钊写给老报人邵飘萍的挽联“铁肩担道义,妙手著文章”,深受触动。大学时,她读《南方周末》的新年致辞:“让无力者有力,让悲观者前行。”这至今是她的人生目标。尽管换了工作方向,但她始终觉得,人应该做有担当的人。 “我觉得童年的底色会影响人一生的。你可能很渺小,改变不了整个世界,但是你(做老师)会改变他们(学生)的人生,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。”王悦微说。 身边有很多人劝她,粉丝那么多,可以辞职了。她认识的一位老师刚辞职,开作文班,两百多个学生,一人收2000块钱,一期就是40万。但王悦微没动心思,她执着地想做小学班主任,说愿意一辈子干这个。 在微博上,她写:“我可以在我的班级里营造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:作恶就要被惩罚,善良就应该被保护,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受过欺负的瑟缩和委屈,每个人的心都是光明的,每个人的灵魂都是自由的。” 但她偶尔也会困惑:在课堂上讲道理有用吗?学生们走上社会,真的能这样“温良恭俭让”地去生活吗?那些能吵能抢的人不是也过得很得意吗?学校教育到底要不要跟社会生活接轨?学校道德体系是可以独立存在的吗? 这个问题,她还没有找到答案。 (责任编辑:) |